关于

【2017王凯生贺】故园此无声——送给范川

  终于写完了给王凯的第一篇生贺,这个故事送给范老板,敬他峥嵘岁月。

祝王凯生日快乐。


  面馆老板姓范。但老板本也不是开面馆的。老板是个行军人。

  老板十三岁从家里出走,那一年春天闹了蝗灾,全乡人饿死了一小半,老板家里四个月无米下锅。老板一咬牙一跺脚,收拾了个包袱离开了饥饿到无力呻吟的故乡。老板走走停停,从南走到北,到了北方一个省城,省城里大帅秣马厉兵,老板去了。

  人看着老板饿得枯瘦的身板,轻蔑地说:“小屁孩滚一边儿去。”

  老板不动,站在门口,说:“我要见大帅。”

  人笑,哄堂大笑:“就你?”

  老板仰头,看着帅府的门匾。

  后来的事情,就是大帅从帅府出来,看到老板。老板竟然被大帅留了下来。老板一直不知道为什么,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,但从没有人问过老板个中缘由,老板只能一个人想,想来想去,也想不明白。

  大帅让人给老板做了一餐饭,又让他洗了个澡,换了衣服,问老板:“小孩儿,你叫什么?”

  “范川。”老板看着大帅的眼睛。

 

  范川没有找过算命瞎子算算自己命格或是八字,但他清楚自己的名字起得不错。所谓不错是什么意思?在他的故乡,贱名好养活的生存现状下,“范川”这个名字足以鹤立鸡群。他感谢自己曾是在旗贵族的祖先,感谢曾做过皇城带刀侍卫的祖父,和读过一点书的父母。虽然他落难贵族的头衔除了为他增加一丝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光环,好让不明就里的人钦佩外,没有任何实际用处,范川也从未享受过少年得意家道中落的生活。作为罪臣,祖父被褫夺了世袭的官位和俸禄,一家人被流放到汉南,但在旗的又能怎么样?一朝天子一朝臣,旗人都难过,京城的也不例外。但不可否认,读书还是有用的。祖父临死前为未出世的孙子起的这个名字,成了保佑他的一个标志。

  “川”。大江东去,怒起波涛;百川归海,浩浩汤汤。

  至少在范川的一大半人生里,都像波涛一样。

  范川一直觉得,十七岁的秋天是自己这条川的一个拐点,自此后,奔流入海,势不可挡。

  

  其实事情就是,大帅对十七岁的范川说:“我送你去上海读书,你给我好好读,回来做一番大事业。”

  “你去学了新东西,进了别的队伍我也不管你,来日咱们战场上见,也不用扯那些旧日情谊。只有一点,你若是做了汉奸二鬼子,我第一个毙了你。”

  范川对着大帅鞠了一躬,又一次离开。

  那一年秋天不是很冷,但出了码头,范川还是觉得秋风寒凉,一件大衣抵不过秋风瑟瑟入骨。

  少年的范川站在甲板上,迎着风终于掉了两颗泪。他借口是风太大了,但不可否认的是又一次的背井离乡在他心里迅速地填满了惆怅。

  少年范川第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。他突然觉得,自己也许终会漂泊。

 

  范川在上海的事,其实没什么可讲。正如所有故事里描绘的一样,少年人在上海开足了眼界,学足了东西。新的思想和新的事物像潮水一样涌进他的世界。世界有多大?天下有多小?人怕是穷极一生也弄不明白。范川本以为他从南方乡下来了城里,已经见识了一些,没想到还有更多的东西。范川后来时常反思人生短暂,他想弄明白的东西,要好几代人才能弄明白。

  范川一直记得是大帅救了自己。尽管后来执笔著史的人总因为他的军阀身份多了鄙夷和不屑,但范川知道,大帅其实是个好人。也许算不上纯粹好人,但至少和范川为了十块钱卖掉亲生女儿的父母比,他是个好人。

  上海的新思潮多,新主张多,新团体也多。彼时二党主力北上,南方上下一片欢腾。口号,拳头,枪刀,新的希望或是失望疯狂滋长。范川被裹挟在期中,左右冲撞。他明白大帅为什么送他到上海,而不是更远的南方。若是一去珠江,才是踏凌霄一去不回。
  范川夜里时常会迷惘,他隐隐觉得眼下大多数人兴高采烈走上的这条路都不会太长。但他怎么敢说出来呢?他青纱帐起高粱的故乡,他郁乎苍苍的故乡,已经要不见了。
  在上海读了六年书,范川在吴淞口坐船,经黄海返回,由黄浦江到渤海湾,一路起浪,同船人吐得天昏地暗,范川没吐,往甲板上走。他买的二等舱,抬头就能看见头等舱有钱人欢声笑语。
  范川沉默着站在甲板上直到天黑,船头亮起探照灯。
  范川回程,是民国二十年十月。一个月前的夜里,日军袭击沈阳城。此后三个月内,东北全境陷落,是为,九一八事变。 

 

  大帅领兵缩在江北。

  范川由天津卫下船,颠簸到军营。大帅见他,差点抽他:“你小子回来干什么?”

  范川看着死伤的兵和破烂的旗,笑了一下。“我回来打仗。”

  没了他话。四下里呻吟声咒骂声入耳,范川只觉得自己笑得凄凉。“怎么,这仗不还得打吗?”

  军队休整,还要抽兵。但怎么休整也休整不好,谁也不知道鬼子什么时候打过来。开春的时候听人说东北建了满洲国,溥仪又颤颤登基。下更南边打听的人回来说,有人听闻又有了皇帝,高兴得面北磕头。

  范川听着,没什么表情。

  东北早已不是东北,东北王死了多少年。中国现在到长城就停了,长城内的人依旧歌舞升平。

  范川有时候近乎恶毒地期盼打仗,死在战场上也好。他不惧怕死亡,反倒是浑浑噩噩活着让他作呕。活着,不过是进一口气出一口气,没什么意思。

  但他所不知道的是,这个愿望迟到了近十年。

 

  关内晚上也不暖和。范川出去一趟冻得缩手缩脚,他路过大帅房间,里面亮着灯,有人说话。说话声不小,范川听着听着,听到自己的名字。

  “范川这小子不要命,但不能这么办。”大帅说。

  “是,打仗就要死人,保不齐就是他死。”是李参谋的声音。

  大帅没说话,过了一会儿,才说:“他们年轻人,不该死在这儿。”

  范川无声地咧了咧嘴。战争。战争。有谁愿意死在战争里?

  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,李参谋说:“我明天派人,把他送走。”

  大帅却立刻说:“好。送到火车站,一路送到云南去。”

  范川“嘭”地推开了门。

  如果范川能看到当时的自己,他也许会惊讶。他站在门口,灯光与外面的夜色相溶。他一半在光里,一半在地狱。

  “我不走。”范川一字一句。

  大帅说:“你他妈不要命了?”

  “我不走。”范川看着大帅的眼睛。

  李参谋愕然,然后长叹。

  “好。你不走,就在我身边做个近身护卫。”大帅说。

  “好。”范川说。

 

  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,日军以寻找失踪士兵为由试图进入宛平城,遭到宛平守军拒绝,随后,向宛平开炮。是为七七事变。之后,平津陷落。

  七月十七日,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,党通社发表《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》,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建立。

  民国二十六年八月至十一月,淞沪会战历时三个月,最终上海陷落。

  到二十七年十月,节节败退。

 

  范川每天听着无线电,抿着嘴一言不发。他不知道说什么,无话可说。去年十一月,他们打过一次仗。出去两千人,回来六十五个。

  然后就没必要再说。

  所有人第一次知道,汉阳造如此不堪一击。

  范川走到营地去,强迫自己微笑着温和地安慰大家:“没事儿。咱们还能回去。”

  老刘被炸掉了一只眼,用剩下的那只残眼,盯着范川,嚎啕:“范先生,我老娘和老婆都在兖州。”

  小赵腿上进了弹片,憋着一股哭腔:“我乡下有个相好的,不知道她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。

  大高左手的两根指头没了,他没有哭,平静地问:“范先生,咱们还能打回去吗?”

  范川觉得身上凉透了。

 

  二十八年十二月,大帅在房里站了一夜,最后说:“打吧。”

  范川点点头,下面人传下去军令。背水一战,这是破釜沉舟。

  大帅苦笑。“老蒋想灭我,但到现在,也得我去帮他。是谁的江山有什么要紧,我只知道,几千年这块地方,都是中国人的。”

  “咱们中国的,丢不了。”范川说。

  

  所有人抱了必死的决心,那一仗,格外惨烈。

  从天不亮开始,天边慢慢染成了血红色,顺着天边流到河里,血流成河。炮弹声疯狂肆虐,呼喊也听不见,所有人不再说话,闭着嘴冲,刀枪拼起来,嘶吼流泪。领头的扛着军旗,被打中了倒下去,他身边小赵拖着残腿扯过大旗,呐喊着往前跑。

  没有人要命。

  大高被十几个鬼子包围住,包围圈越缩越小,他把手榴弹拉响了藏在衣服底下。

  范川当时没有时间去想,后来他一个人在夜里抚摸着和他一同死里逃生的马,想起年少读书,英军进攻镇江时,将士们“血积刀柄,滑不可握,犹大呼杀贼”。

  那时候范川才敢嚎啕大哭,潸然泪下。

 

  黄昏时候,大帅和范川,领着不足二百人,被困在东坡。所有人都清楚不再有希望,倒没了负担。

  大帅腿上中了一弹,一边说话一边捯气:“你走。”

  范川瞪大了眼,骂道:“我他妈怎么走!”

  “走!”大帅吃力地说,“留着你的脑子!别枉死了这儿!”

  “为国捐躯,何谓枉死?”范川质问。

  大帅苦笑:“一条命,该死的时候死,该活的时候得活着!”

  范川说:“弟兄们都在这儿,我死也得死在这儿!”

  大帅吼道:“走!这是军令!”

  范川脸上滚下几串泪,把血和尘土冲刷开两道鸿沟。“我去哪儿?”

  “别往南走了,去北边,把丢了的东西,收回来。”

  范川没有力气再说“好”,他趁乱牵着马滚下东坡,没有回头。

  此去踏凌霄,一去不回。

 

  范川骑马一路北上,过了淮河,又过了洪泽湖。他停下来,问:“这是哪儿?”

  “枣庄。前面是微山湖啦,小兄弟。”

  范川停了下来。

  他收拾了那件陪他出生入死的大衣,收拾了自己的毛瑟枪。

  范川在枣庄开了个面馆,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,他仿佛能听见枪声和呼喊声,但再听,却是一片静悄悄。

评论(21)
热度(118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已注销 | Powered by LOFTER